[.老戴.]

老戴

在外婆家吃饭总是热闹的,或在周末或在节日。大人们领着孩子,互相打着招呼就来了。多年以来,在外婆家吃饭已经是一种习惯成自然,以至于在我长大后看来有着一种亲切而又神圣的仪式感。那时外婆家依旧在那幢年老却从不困顿的房子里,在家乡那座小城的最中心的区域,却用一墙的爬山虎就能够点染透着绿意的恬静和爽适。若要出去走走,不用绕很多弯,只消走出巷口;若是累了倦了,随时都能回来。推开对开的木门,走进就是天井,顺带叫一声来了,外婆就坐在天井的煤饼炉旁边,听到了,看到了,就笑笑时而招呼一声。阿舅探出头来,和我开开玩笑,就邀爸爸去坐下喝茶。妈妈时而去帮外婆的忙,用方言和外婆说着家常。我迈进屋里也总能给自己找些乐子,是不会生出烦厌来的。

现在我的印象有些模糊了,因为那栋老屋已拆迁,再也不在了。天井只能让我去乡下的老宅看望。顺着屋檐而下的两只东阳雕来的牛脚,也一并去了。家里的大人们也不是没有说过要在拆之前把牛脚挖下来,但终究还是不想去触碰那座房屋的仪态和尊严。也不知那道对开的木门,最后是开着还是关着。我没听过外婆说过什么抱怨过什么,但是那段时间,外婆会推着小车在老屋周围的地域卖点香烟。有时候和妈妈坐车经过,透着车窗,妈妈会指给我看:还记得吗,那里是以前的外婆家。

外婆直到现在还是在用煤饼炉,夹在楼梯间之中,用她熟悉的节奏抓着她的生活。我们在楼梯上仰起头来看到她,同样地叫一声来了,她看到了,听到了,也是笑笑时而招呼一声。但那个笑容我总是明白的,也不用语言、无法用语言来描述。待到人齐了,就拖出平常靠着墙边的桌子,翻出两个角来,摆齐凳子,大家就说笑着入席。饭菜热气腾腾,一份份地摆上桌,有时小辈叫嚷着要吃某样菜却因为手不能及,大人们总是把那份菜换到那位小辈的面前,再夹起一些,放在小辈的碗里。当然有些规矩,不必说,也是人人都知道的。吃饭就是吃饭,不能玩弄餐具,把筷子和碗敲得叮咚响是要和呵斥的,“叫花子样”;不能边吃饭边看电视,“这样还有心思吃饭?”;吃饭要吃得干净,还有米粒的碗是必须吃干净才能离席的,这也是一种尊重。外婆吃得不多,就坐在旁边看着,叫小辈们多吃些,吃饱。这些看似严格的规矩构成了亲切而又神圣的仪式感,大家对这种亲情接触的时刻都能全心投入,对看似卑微或平常的食物从小就保持着敬畏和尊敬,并且当作习惯保留下去。

小辈们吃饱了,就该离席,结伴去玩闹;妈妈和姨妈们差不多也就离席走去起居室里,她们有她们自己的话题。男人们撤下桌上大盘的菜,剩下一些小碟,舅舅拿出黄酒给大家倒上,喝酒聊天。我本是小辈,是不能待着不走的,小辈不能喝酒,也没什么话可说。直到我嘴上有了几根毛,才能待在桌上,依旧不常说话,只是听着大人们说话,也是十足有趣的。话题里有着世俗间的亲切和智慧,如我这一代已是少有的了。我更愿意听,恭敬地听。

这次,大人们说到了老戴。

爸爸剥开了一颗花生米,说:“最近好久没看见老戴了。”

阿舅说:“这里他最近也没来过,按理一段时间总会来一次的。也没听到他的消息,不知道他近况如何。”

我是认识老戴的。老戴是汤溪人,是个算命先生。原本大姨夫开小饭店时和我们熟络起来的,他常去那里吃饭。大姨夫是个亲切的人,老戴也老实本分,喝了几次酒,自然就熟了。老戴脸色黝黑,颧骨高高的,脸色里总是透出一股深红来像是沉淀下去的老酒。他的衣服在我看来总不干净,裤管总是卷起的。他的身上只是那种尘土混着汗水的气味。他是外婆家的常客,他一进门,阿舅就大喊一声:老戴!老戴说话脱不了方言,就算是普通话听起来也是一股子方言味。喜欢用碗喝黄酒,是个老实的人。

爸爸是很信老戴的,说他算得很准,“好歹是小时候跟过那些真正懂的先生学过一些的”。爸爸的手相看得也很好,但是已然喜欢听老戴算命。于是爸爸会请他喝酒,喜欢和他聊天,叫他给算算,走时给他两盒烟,后来他困难了,就再塞些纸币给他。老戴似乎从来不是以算命作正式职业的,他在这儿或在那儿做些零工,都是些体力活。本来养得活自己,后来年纪大了,又从未婚娶没有子女,就逐渐困难了。城市没有留机会给他,原本想有些防老的钱财,但是钱还没有,已经老了。

“前段听说他没地方住,只能住在待拆迁的房子里。反正房子没人管,晚上就住那里。今天这个,明天那个,是没个准的。”

“有次我看见他在西华寺门口,看起来是给别人算命。但他那么老实的人,怎么比得过那些老江湖呢?一套一套的,好话很多。装腔作势,看风水手指捏捏的说这堵墙要敲掉,门前要摆个鱼缸。满大街的起名馆,大多是些原本不识字的人办起来的。而老戴这种,现在是没人听的了。”

我遇见过老戴,却没说出来。我在等公交车,老戴在附近。我差不多没认出他来,衣服更加不干净了,裤管依旧卷着,露出的小腿像是被什么啃噬过似的。他背着一个编织袋,正在翻着垃圾桶,是在收空瓶子好卖钱吧。他倒认出我来,一脸开心地向我走过来,嘟嘟囔囔地叫着我。我终于认出他来,也和他说话。他的口音很重,我听得不是很懂,估摸着回着话。大约是说我已然这么高了,问些我在哪里读书之类的。我在兜里摸着钱,原本打定主意叫他一定收下,去买包烟或是叫瓶酒喝。但我看着他,没有握手或是拥抱却依旧感到他的身体依然有一股温热,用着自己的淳朴和心灵对待生活。我霎时感觉羞愧,我竟是想拿钱去自以为是地可怜一个这样的人。而后他就走开了,我叫住他,叫他常去外婆家坐坐,他笑着摆了摆手。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
老戴曾经帮爸爸的一位同学算过,只说他是“半个儿子送终”。爸爸的同学只说真准。因为他曾离异,现在有一个不是亲生的女儿。姨妈单位有人生了孩子,也是拿了八字来叫老戴推算。爸爸本来是不让人拿小孩去八字的,因为在乡下,曾经那些将玉猴挂在腋下的算命先生,见了小孩的命好,是会拿回去自己拜。“但老戴是老实人,不一样的。”

我曾央着爸爸让老戴也给我算一卦,或是爸爸自己给我看看手相也好。但爸爸说小孩子不应该算卦的,那样对孩子来说太残酷。

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人类总是有探求命运的好奇与欲望。或许这只是对着命运的倔强或是向着命运挑战的一种卑微的方式,还是只是想寻找美丽的期待的玩笑一场?那些幸运的,如愿的人们自然有理由去欢愉或是侥幸;但对于那些不被命运眷顾的人来说,是否不去翻看预设好的命运才是值得庆幸的呢?是的,原本前方无比蔓延的未来就那样地被揭示,太过残酷了些,也太过冷峻了些。

老戴,你有否给自己算过一卦呢?你在里面又看到了些什么呢?

omi

我还没有学会写个人说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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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条评论

  1. lakerer

    算命真的很神秘啊!结识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很有意思,不过我还没碰到过什么算命先生。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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